东方南瓜

瓜好月圆

【短篇/完结】世界上另一个你

终于有时间改改细节,整理个完整版出来。1.9w,祝食用愉快(*´꒳`*)


01

敖三其实一开始并不叫敖三。

敖三本名敖红星,听起来根本不像一个洋气的零零后。入学自我介绍的时候,他走上讲台身子一歪,我叫敖红星,就是红星散散放光彩的红星。

山城的孩子本就不爱字正腔圆地说普通话,我其实也说不准,似是呢了都是看心情,但当时就起了逗弄他的心思,总喊他敖散散。时间一长,省略了一个散,就喊成了敖三。

刚上初中那会儿,他就坐在我前面,一踢凳子就满脸期待地转过来问我是不是准备搞事。我这个人学习相当好,长据年级第一,没什么好谦虚的。敖三勉强前十吧,但是这小子运动神经发达,周末就拽着我足球篮球乒乓球,街舞游泳跆拳道,三年下来我也锻炼得差不多了。但还有别的原因,让我特别喜欢跟他混在一起。

我们俩都有个兄弟。

他弟敖炫炫,比他小三岁。个子不高,长得乖乖巧巧的,平时见了就会甜甜地喊我清哥。这个孩子爱唱歌,有时候我抱着吉他写几首曲子,他就一脸崇拜地看着我,让我特别有成就感。不像我哥。

我的双胞胎哥哥,程以鑫。只比我早出来半小时,我就得给他当弟弟。别家兄弟动不动就打得天翻地覆,但我跟我哥简直是教科书式的兄友弟恭。当然了,这就是大人眼中的我们。我哥那个温吞的性格,根本打不起来,连吵架都没劲。我要是哪里不爽,只要显露在脸上,他就先慌了,那副无所适从的样子时常搞得我心烦意乱。甚至有时候,没来由的就会烦他。爸妈总是加班出差,大部分时间都只有我跟我哥在家。为了避免跟他独处一室,周末我就跟着敖三东奔西跑。


最近更是如此。早上喝牛奶的速度很烦,洗完澡找不到眼镜的样子很烦,这几天回家越来越晚,更烦。

今天又是比我晚了两个小时才到家。初中的时候为了避免弄混,我跟程以鑫被分到了两个班,上学放学都在一起。但是上了高中,我在育才,离家只有十分钟。他没考上,就去了顺德普高,每天坐公交,也只有20分钟的路程。

虽然他进门的时候把刘海放下来挡着半张脸说自己摔了一跤,但这么多年,我跟着敖三也没少打过架。如果摔一跤能在肩膀上摔出几个鞋印,那我年少轻狂的时间里那些处分岂不是白背了。衬衣基本被体温烘干,但是走过客厅的时候,毛衣还在滴水。傍晚我撞见他在洗手间搓校服衬衫,我就默默看着他,他只是低下头搓得更用力了。

第二天我就趁着课间跟敖三商量这个事情。我哥这个样子,我没办法放着不管。

“那你打算怎么办?不如你这样,跟踪他去学校,找到是哪个干的,咱俩一起去打的他妈都认不出他来!”敖三说话就是一股子江湖气,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学来的。

“不可能。你以为顺德的保安是摆设吗?就算能混进去,等打了上课铃,我去哪儿躲着?”

“你还是直接问问你家阿大吧!问出个名字咱们就下手!”

我也觉得绕来绕去旁敲侧击不是办法,于是决定回家就找程以鑫问清楚。

他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客厅,这次又晚了一个小时,进门就埋头径直回了房间,一定有鬼。听见他又开门出来进了洗手间,我起身就跟了过去。

如果时间真的能倒流,我多么希望那个时候,我能乖乖地坐在沙发上继续看电视,现在就不用活在无尽的噩梦里。

02

“哥,你到底怎么了?”

他像是被我吓了一跳,忙用手去捂颧骨上的伤口。

“还捂什么?爸妈都不在家,你跟我还不能说吗?”

程以鑫没有转身,只是透过镜子,他又用那种又哀伤又担忧的眼神看着我,我一瞬间竟有些恼火,他又低头躲闪我的目光。

“那我就不问了,看来这几天顺德的地不是很平。一会儿我到你房间,给你撒撒盐,去去霉。”

说完我就走了。从那个狭小的空间逃回自己的屋里。昨天是因为没看到,今天望着他脸上的血迹和淤青,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逼问出罪魁祸首的怒气。

冷静了几分钟,我做了个决定。那个时候,我觉得自己简直帅到空前绝后,就像惩恶扬善的英雄转世,却没有看到鼓胀的自负之下,就是一个悲剧收场的小丑。

我在脑海里过了几遍接下来的计划,相信自己年级第一的缜密思维必然滴水不漏,可我却忽略了一个变数。

我只联系了敖三,没有详细说我要做什么,但是让他帮我请几天假。我不知道要用多久才能查到真相,不如就多预留些时间。敖三在那头跟我保证没问题,我听到敖炫炫在一旁嚷嚷着清哥什么时候再来教我唱歌,被敖三一巴掌不知道拍在哪儿了。

“别吵,跟你清哥说正事儿呢。”

挂了电话,我去厨房倒上咖啡,回房间挑了本小说就开始看。到时钟指向凌晨两点,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,背上房间的吉他,又去厨房温了杯牛奶,端着就进了我哥的房间。

他才刚躺下。高中的作业很多,他做题又慢,时常要拖到一两点才睡。今天回来得又晚,我的时间果然算得刚好。看到我手里的牛奶,他撑着身子又坐了起来。

“你不是要给我撒盐吗?盐呢?”

他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。

我举了举手上的杯子,“都撒在这里了。”

“咸牛奶啊,太新鲜了。谢谢你。”

程以鑫戴着眼镜的时候,感觉呆呆的,现在摘了眼镜,又困得有些迷糊,接过牛奶的时候还对我笑了笑,竟然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。

“我突然有了灵感,刚才写了一首歌,你帮我听听看。”

按他的性格肯定说不出拒绝的话,就算是困得要命也要强撑着精神认真听下去。就是掐准了他这一点,我拉过旁边的凳子坐下就开始调音。

“你今天是怎么了?原来你总是给敖红星的弟弟弹,我以为你不愿意唱给我听。现在你愿意了?就挑这么个三更半夜?”

不知道是不是喝了牛奶放松下来,平时我觉得他有些怕我,今天竟然还敢拿我打趣。不过正事要紧,我装模作样的调了两下,拨弄着琴弦就开始唱了。

刚开始他还算听得津津有味,食指在床沿一下一下地打着拍子,但我把主歌副歌翻来覆去地唱了不下二十遍,每次都要改几个音换几个词问他哪个版本更好些,两个小时以后,他终于闭上了眼睛,只能在半梦半醒中哼哼几声敷衍了事。我从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降噪耳塞,先帮他塞住耳朵,再悄悄拿走他枕边的手机、眼镜和闹钟,最后把窗帘拉的严丝合缝,才悄悄关门离去。

03

第二天一早,我就换上了顺德的校服。程以鑫跟我差不多高,但每次照相我都搂着他的肩膀把他压低一点儿,他也只能无奈地对着镜头傻笑。他不像我经常运动,所以比我看起来消瘦一些,校服在他身上有些空荡,但我穿着就刚好。他的眼镜度数不高,但我还是带着头晕,临出门的时候我干脆把镜片抠出来了,反正刘海一挡,带个框架也不会有人注意。

因为公交换乘没有提前查好,导致我迟到了一会儿。进教室的时候,竟然一个人都没有。我绕到门后去看课程表,发现这节是化学实验课,估计全班同学都去实验教室了。按着程以鑫的学号寻找他的课桌,绕过讲台,从中间的通道走下去,第五排,他的课桌摔裂在地上,所有的课本和资料都摊成一片,纸上印着斑驳的鞋印,有些封面上还写着污言秽语。

就在那一瞬间,我紧紧攥住书包的带子,才忍住把附近的一切全部踹翻的冲动。

耐着性子把课桌修好,又把写过字的书皮全部撕掉,帮他整理好课桌里凌乱的卷子。阿大啊,这次你欠我这么多,以后我可要成倍地收回来。

好不容易挨到下课,班里同学陆陆续续地回来了。大家对我的旷课都不闻不问,正好没人跟我搭话,我也不怕穿帮。第二节课就快打上课铃,四个男生大摇大摆地进了教室,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,我看到最前面的人伸手毫不遮掩地把我桌上的书全部拨到地下,后面的三个人从书上踩了过去,甚至有个人还碾了几下。

呵,很好。看来今天就能一次性解决。这几本书,也得你们赔。

第二节课是数学,右后方一直有一道挑衅的视线,我只回头看了一次,那张脸真是令人作呕。

突然数学老师点了一个名字,我正在走神没有听清,却见那个恶心的面孔从座位上站了起来。

“你盯着程以鑫看什么呢?上黑板来做这道题。”

“老师,我不会,你让程以鑫上去做吧。”果然,长着一副丑恶嘴脸,声音也这么难听。

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,也许就是为了争口气,在数学老师看向我的瞬间,我猛地起身走上讲台,抓起粉笔三两下就写完了解题过程。放下粉笔的时候,我才突然想起,我现在不是程以清,可别因为一道数学题穿帮了。

“完全正确!看来程以鑫同学已经提前预习了今天的内容,大家都要向他学习。金朝阳,你下课来一趟我办公室。”

这名字跟他半点儿不搭。金朝阳是吧,看你一会儿脸肿起来,还能不能再这么看着我。

好不容易等到午休,我专门挑了个校园里偏僻的小路散步,听到背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,我就知道,上钩了。

右肩被猛地一推,我早有防备,但还是装模作样地踉跄了一下。

“你今天又害老子丢人,这么快就不疼了?脸皮厚就别怪我打你!”

料到他们不敢在路上动手,校园到处是监控。我被他们推推搡搡的就进了操场边的厕所。背靠上冰冷的墙壁,我活动了一下手腕。再抬头的时候,这个姓金的竟然被我的眼神吓得退了半步。

我这个人最讨厌唧唧歪歪的,要打就直接动手。这种人,初中的时候我跟敖三打的多了。看起来一副嚣张得不可一世的样子,真的打趴在地上,只会哭哭啼啼,回头就找老师告状,我们都懒得再打第二次。

敖三曾经评价我,看起来白净斯文,出手的时候也就只有他本人能与我匹敌。刚才我一脚把姓金的踹进厕所隔间,塑料门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。趁着其他三人愣住的瞬间,我一拳一个轻松打翻。

“我操程以鑫今天我弄死你!”

我拽着他的领子把他从隔间揪出来,用了十成力道打在他左眼上。他倒在地上惨叫,我用膝盖压住他继续挥拳砸他的脸。我哥的伤,我要十倍百倍地还给他。

突然间后脑一阵剧痛,我有些耳鸣,眼前也朦胧起来。太久没这么活动过,我忘了今天敖三不在,没人帮我照看身后。接下来十几秒我只能护住头部,想到身上的这些痛楚几天前反复地落在程以鑫那张傻脸上,我拽住身前的一条腿,用力一扯,那人失了平衡摔在地上。我压上去发狂般地继续对他的脸部挥拳。

没挥几下,他就哭了。其他人估计是被我的气势吓到,一时都不敢上前。我也有些力竭,双手撑地大口喘气,身上有几处隐隐作痛,嘴里也有血腥的味道。

金朝阳这个人,从小就横行霸道惯了,平时拉帮结伙到处欺负同学,专找软柿子捏。学校里有传言说他小叔是道上混的,给过他一把有帮派标记的匕首,他天天随身携带,捅过不少人。学校里的流言,传过几轮,添油加醋,之后真真假假,也没有人胆大到去向本人求证。

这些都是后来警察取证录口供的时候,我才知道的。也许程以鑫一直不告诉我是被这个人欺负了,也是信了学生间的这些议论。但当时,我就只觉得他是个纸老虎,只要打回了原形,就丧失了杀伤力。

所以当我转头看到这个高中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弹簧刀的时候,心里震惊大过了愤怒。一瞬间,我又庆幸,还好现在这里的人是我,不是程以鑫那个呆子。

“住——住手!”

可我算漏的变数,就是程以鑫。

04

“哟~双胞胎?我告诉你,今天我就是要废了他,谁来了都拦不住!”

看到弹簧刀挥过来,我只能尽量退后抬手去挡,右臂一凉一痛,温热的液体就沿着手肘流了下来。

接下来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。从我捂住伤口,到程以鑫跑过来把金朝阳推得撞在墙上,再到金朝阳恼羞成怒把刀插进程以鑫胸口,一共不过五秒的时间,却让我连做了十三年的噩梦。

我只来得及接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,一时间无法理解眼前的画面。金朝阳这个畜生,这时候还伸手拔了一下刀柄,试图拿走他伤人的证据。但刀尖刺得太深,他也吓脱了魂,这一下竟然没有拔动。可是我听到怀里的人痛得哼了一声,仿佛有人扣住了我的心脏,用力地捏了一把。

慌乱间有个人掏出手机叫救护车,刚拨通号码就被罪魁祸首一巴掌扇在脸上。

“别管了,先跑!”

对,救护车!我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,染着血的手试了几次都没法解锁。我捏着手机冷静了两秒,才反应过来应该使用紧急拨号。

等待救护车的七分钟,我就那么抱着他,害怕刀刃在他体内晃动造成二次伤害,我手臂再麻也不敢稍动一下。一开始还能跟他一遍一遍地说,没事,救护车很快就来了,刀还在,出血量不大,你会没事的,会没事的。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还是那样的眼神看着我,哀伤又担忧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他闭上眼睛睡了过去,不论我怎么叫都不醒。绝望犹如没顶的潮水,我却必须忍住不哭,连身体一丝的颤抖都要用尽全力去压抑。

顺德附近就有一个急救点,我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上签抢救签字单,一个字我都看不进去,只是机械性地重复着,把我爸的名字签了不知道多少遍,看着他被推进手术室,才有个护士发现我手臂上的刀口,把我喊去包扎。

因为急救人员发现是刀伤,当场就报了警。我的伤口还没止血,警察就来了。先跟知情的工作人员了解了情况,就过来找了个空病房让我进去录个口供。可是除了等在急救室门口,我哪里都不去。民警劝了几句,我都没有一丝反应。如果程以鑫这次……我不敢接着想下去了。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我张了张嘴,竟然发不出声音。一个看着挺和蔼的民警走过来,拍拍我的肩膀。

“那你带证件了吗?”

我摸了摸口袋,掏出校卡递过去。卡片离手的时候,我突然反应过来,这是程以鑫的校裤,这张校卡是他的。

和蔼的民警接了卡片就出去了。不一会儿,见他推门进来,“程以鑫是吧?你们学校已经联系到你父母了,他们很快就来。里边是你弟弟程以清?他送医比较及时,也没有伤到心脏,暂时没有生命危险。等你冷静了,我们需要你的口供,这对案件十分关键,早一分钟知道嫌疑人,就能早一分钟抓到他。万一人跑远了,再找就困难了。”

“金朝阳。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,但还是继续说下去,“他们四个人,金朝阳带着刀,是他……捅的。”

“其他三个人叫什么名字?”

我摇摇头,确实不知道。民警看我被吓得不轻,就让我在口供上先签了字,明早去辖区派出所再录一份完整的。

爸妈过来的时候,我就靠在急诊室外面的墙角发呆。妈妈抓着我的袖子,一直问我怎么回事,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,爸爸把她拉到一边,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。敖三放学后不知道从哪听到消息,也赶过来了。我看着他眼睛红红地望着【手术中】的指示灯,半晌,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的地上,搭上我的肩膀,“别担心了,程以清这个家伙,体质好着呢,这点伤不算什么。”

可他不是程以清啊。

我不敢抬头跟敖三对视,只能把头埋进膝盖里。心脏很痛,却哭不出来。感觉心跳一下轻,一下重,难受得有些想吐。

医生出现的时候,我们全都围了上去,听到他说,手术很成功,要转去重症监护病房,我才终于像得救了一般,大声地跪在地上哭了出来。

05

因为麻醉和体弱的缘故,他还是昏迷了两天。重症监护室的探视时间有限,虽然只是默默地看着他躺在那里,我还是每天准时换上探视服,带好口罩帽子鞋套,把双手仔细消过毒,进去抓着他的手,从头到尾,就陪满一个小时。

他用程以清的名字躺在这里,四肢都绑着绷带固定在床边,以免无意识中抓挠伤口。他的手掌很薄,整个人看上去苍白虚弱,手术中输了很多血,但手心的温度还是有些低。指甲也长长了,应该要修剪了。我以为我会想起跟他的各种回忆,可是我没有。在家里的时候,我闭上眼睛就是他躺在我怀里看我的眼神,这几天我根本没怎么睡着,每天都盼着快到探视时间,可以让我握住他的手掌,感受到他就在我身边,他没有抛下我离开我,自己去另一个世界。

让我连补偿他的机会都没有。

第三天探视的时候,护士跟我说,他早上醒过来了,意识比较清醒,对人声有反应。但是到了下午又睡了过去。我抓着他的手,试着喊他的名字。

程以鑫。程以鑫。程以鑫。

程以鑫,你睁开眼睛看看我。

他还是没有任何要醒过来的迹象。但这天回家,我竟然没有梦到他的眼神,一觉睡到了天亮。

起床的时候天气不太好,灰蒙蒙的。我起来吃了早饭,连着几天没有去上学,学校知道我家里出了状况,也没有催促我。我的班主任每天晚上打个电话过来,询问程以清恢复得如何,班里的同学都盼着他尽早康复,回去上课。我在旁边听着妈妈跟老师轻声细语地说着话,不知道这个谎我还要继续圆多久。

程以鑫,你快好起来吧。你好了,就把程以清这个名字还给我。

靠在沙发上,我的意识又有些迷糊。几天没好好睡觉,身体欠下的债这时全都报应了回来。半梦半醒间,好像有人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头顶。我一睁眼,竟然看到程以鑫坐在我身边,右手用一种近乎拥抱的姿势温柔地摸着我的头发。这不是真的,程以鑫还躺在那个封闭的大房间里,在那张病床上,一个人躺着。但是我醒不过来,我就沉溺在眼前人的怀抱里,我不知道如何能醒过来。

“以清,别怕,我在这里呢。我一直陪着你。”

说着,他站起来就要走。我正要追,突然茶几毫无预兆地翻倒,发出一声巨响。我低头一看,却是那张破碎的书桌,程以鑫那些印着脚印的书本,染着斑驳鲜血,散落一地。

他转过来看着我,殷红的液体从胸口的血洞不住地往外冒出来。

“别怕,我一直陪着你。”

又是一声巨响,我终于惊醒。窗外电闪雷鸣,预报中的雷雨如期而至。

06

醒来之后,我始终因为这个梦觉得不安。离探视时间还有三个小时,但我还是决定赶紧收拾好过去等着。正当我换鞋的时候,客厅的电话毫无预兆地响了。在工作日,这个时段,打到我家里座机的电话,只有一种可能性。我的心脏差点冲破胸腔跳出喉咙,慌乱间用最快的速度下楼打车,直奔医院。

冲到监护室门口,我顾不了那么多,只是狂按门铃,恨不得砸开门直接撞进去。开门的护士看到是我,只是皱了皱眉,没有出声责备我的鲁莽。

“程以鑫!程以鑫怎么样了!?”

护士以为我只是焦急中喊错了名字,虽然声音不大,但开口时的语气还是透露着凝重。

“你是程以清患者的家属吧,你先冷静一下。患者术后出现了并发症,突然高烧不退,因为之前伤到了肺叶,初步怀疑是吸入性肺炎。现在还在抢救,你签一下字。”

又是一页一页的告知单,我站在门口浑身发冷,右手握着笔机械地在纸上划个不停。梦里的画面不断地冲击着我,我抬头看到程以鑫站在门边问我,签好了吗?低下头,手里握着的是染血的刀。我吓得尖叫一声,把圆珠笔狠狠地扔了出去。

护士看我神情恍惚,没有再跟我多说,只嘱咐我坐下来好好休息,就抱着签字单匆匆忙忙地走了。

是我害了他。他要走了,他来我的梦里跟我道别,这次是真的要走了。我攥着胸口的衣服慢慢跪在ICU的门口。

心脏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腔,我有些反胃,但是干呕了半天却什么也吐不出。如果我第一天发现的时候就告诉爸妈,如果我拦着他不让他上课劝他转校,如果我出门那天把他反锁在家里,如果金朝阳举刀刺过来的时候我没有犹豫那一秒而是把他推开,程以鑫就能好好地活着。

是我的自负,是我的愚蠢,是我的懦弱,害了他。

程以鑫最终也没有活着从手术室出来。高烧导致器官逐个衰竭,连续抢救了34个小时,一纸死亡通知单,把我彻底困死在那个雷雨的季节。

程以清,该死的人是你。

07

葬礼那天,我的全班同学都来了。虽然都是一袭黑衣,但是敖三站在人群中尤为显眼。这几天爸爸一手操办着哥哥的后事,偶尔看到我站在旁边,看着我的脸就会出神。妈妈状态好一些的时候还能剪些纸钱,但大部分时间就抱着我一直哭,一会儿喊以鑫,一会儿又喊以清。我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,她喊什么我都答应。

自从急救室门口一别后,我是第二次见到敖三。他整场仪式都站的笔挺,等遗体送去火化了,他默默地走到我身边,用力地给了我一个拥抱。

“以清走了,我就是你的兄弟。”

我麻木了几天的泪腺又在那一瞬间爆发。事到如今,我却不能告诉他,我就是程以清。我就是那个苟活于世,罪孽深重的程以清。

“以清是为了保护你,但你不要太自责。如果当时是你,想必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。”

不是的。我懦弱,莽撞,好战斗勇,但真正面对刀锋的时候,我哥挡在我前面,没有丝毫犹豫。

“别哭了,以清以前总说你是个小哭包,你这样他怎么走的心安。这几年我罩着你,毕业以后我准备接管我爸的特保公司,派一票精英负责你的安全,以清在那边也可以放心了。”

程以鑫被刀插在胸口,那么疼都没有哭,他应该忍得很辛苦吧。我才是个哭包,从头到尾,除了哭,我什么都做不了。

那之后的一年,我一直在家休学。整天浑浑噩噩,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,但是站在天台上,又不敢纵身一跃。爸妈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,不能再没有我。

程以鑫的朋友虽然不多,但还是有两个人常来探望,但我一个假冒的身份,又处于极度抑郁,他们来了几次气氛都尴尬,后来也没有再出现了。敖三倒是经常会来,刚开始担心我缺乏锻炼,要拉着我重复之前和程以清的周末活动,我提不起一丝兴趣,每次都摇摇头直接拒绝。后来又开始关心我的学习成绩,重点高中的前十名给一个普高的差生补课,还是绰绰有余的。但我根本没心思听,他讲着讲着,就发现我又去神游了。

我还是时常会梦见顺德空无一人的教室,只见过一次的数学老师,破碎的课桌,操场的厕所,但惟独程以鑫,尽管我每天都在想他,他却再也没有在我梦里出现过。

敖三还有几次试图骂醒我。对,我现在确实是家里唯一的孩子,我是父母的希望,父母老了我要孝敬他们,以清保护了我不是为了看到我这样生活,我不振作起来就对不起以清的在天之灵。

这些道理用他说吗?我早就明白。

可是我动不了。我还被困在那个雷雨天,寸步难行。伸出手,就看见自己满手鲜血,迈出一步,就听见课桌轰然倒塌。我只有窝在沙发的角落里,才能一遍一遍回忆那个午后,哥哥来跟我道别时的温柔。我知道那是梦,我无法说给任何人听,我更不愿醒来。

08

我以为会这样浑浑噩噩一直到死,但没想到转机来得如此之快。

程以鑫走后第二年的7月31日,金朝阳的判决书下来了。

金家并没有什么传言中的黑道亲戚,但比那个还可怕,他们有钱。他爸爸有不少产业,在C市立足的时候没少给各处打点,案子一发,也立马找了全国最好的律师,把四个加害者凑在一起,互相对好了口供,竟编得天衣无缝。后来量刑的时候,由于金朝阳还不满16岁,又在法庭上痛哭流涕,认错态度诚恳,加之辩护律师主张只是导致死者受重伤,而真正的死因是并发症感染,应该由医院承担责任。程以鑫的尸体那时已经火化了,根本无法尸检进行追责。终审判决,金朝阳定为故意伤害罪,致人重伤,但因诚心悔过,被判一年有期徒刑。另外三个跟班,干脆就是行政处罚,交了罚款写了保证书,就从派出所出来了。

敖三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,我根本不相信。我哥的命,让金朝阳死一百次都换不回来,竟然只够关他一年吗?这就是所谓的法律?

“这样你也无所谓吗?凶手一年之后就能出来,你能忍吗?你还要这样过下去吗?”

不能。

我只剩这个空壳,顶着程以鑫的名字,但我就算要死,也要拖着金朝阳一起沉底。

一个月以后,我就办好了丰骏高中的入学手续。爸妈怕我回顺德看到案发的校园,会勾起伤痛的回忆,专门跨区找了一间住宿制的学校。丰骏比顺德普高名声要好,学生也更多一些。复学第一年,虽然很多东西都忘了,但底子还在,刚开始几次考试算不准得分点,一不小心就考到年级600多名。敖三听说后还很得意,直夸是自己这一年教得好。后来逐渐手感回来了,我能控制着自己的分数在合理的范围内,每次都进步一点点。毕竟用一个中等偏下的成绩,很难在将来对金朝阳做些什么。

看着我排名一直在上升,敖三有天突然对我说,你这个样子,越来越像以清了。我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,忙去看他的眼神,但他只是用手撩乱了刘海,吸吸鼻子说,走吧,你晚自习该点名了。

对于以后,我还没有明确的目标。虽然是复仇的火焰撑着我重新振作起来,但具体能做什么,我根本没有任何头绪。我想过成为检察官,把当年的案子翻出来重判他死刑,还想过去做记者,把他们家的恶心勾当全部曝光,我甚至想过以后去做特警,拿到配枪的那一天就去一枪崩了他。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,因为一次校庆的合唱被老师强行安排做领唱,视频传到网上,被现在的经纪公司发掘,让我一脚踏进了娱乐圈。

起初只是想看能否通过这个圈子结识些有用的人脉,也试着写了些歌曲出来,后来的人气增长之快也是我没有预料到的。乐评曾经说我“仿佛有着同龄人不该有的沉重心事,却能够通过朴实的音乐缓缓道来”,还有跟我对戏的前辈说我“演戏的天赋令人嫉妒,演什么像什么”。

他们不知道的是,我演的最像的,就是程以鑫。

09

这样过了很多年,在这个复杂的圈子里,我有时候甚至会迷失自己,忘记我做这一切的初衷。金朝阳的消息我也一直在打探,但是当年他一被释放,就让家人辗转送到国外,我那时才刚高二,也没有那么灵通的信息渠道,后来有了些门道,再去全世界找这么个人,却难于大海捞针。

出道之后我的家庭背景竟没有人能翻出来,对外只说我曾有个兄弟因为意外不幸去世,程以鑫在顺德的那几个月高中记录也凭空消失,不知道经纪公司花了多大的功夫,每想到这里,我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感激,我哥人生中的最后几个月,就这样被轻易抹去了。

这些年我一直积极地参与大量的公益活动,起初还有人说我作秀,但我坚持秀了这么多年,也基本堵住了他们的嘴。我参加过无数次的公益宣传,号召抵制校园暴力。

保证人身安全,不要激怒对方,及时向老师家长求助。

每重复一次宣传语,我都祈祷这个世界上能少一个程以清这样愚蠢的人,就能有更多的程以鑫能免于灾祸,继续平安地生活。每捐出一笔钱,建一所学校,拍一个公益广告,我都觉得身上的罪孽轻了一些。只要不在雷雨天梦到那些画面,我就能安睡几个小时。

可复仇的事一直压在我心头。

敖三真的信守了当年的承诺,接手了家族的特保公司,规模越做越大,业界的口碑也好。我也给他介绍了很多娱乐圈的后辈,有一次却被他恶狠狠地戳了额头,“我又不是因为这个才照顾你的!”

我跟敖三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放弃搜寻凶手的去向,我们雇过海外的私家侦探,也在国内盯着他的家人,当年他的三个跟班也有敖三的几个特保全天监视,却始终一无所获。讽刺的是,我没找到金朝阳,金朝阳却主动找上了我。

起初我只是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来信,信上的字都是报纸上剪下来贴上去的。

【我知道你的秘密。】

也不知道是谁的恶作剧,这么多年,我大大小小的秘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,但都是些无伤大雅的事。我拿给简哥看,他也让我一笑了之。简哥是公司的金牌经纪人,当初我刚进公司的时候,他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实习生,我们可以算是一起摸爬滚打,看过了多年的大风大浪。我是极信任他的,他说不用在意,我就打算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。

但第二天清早,我又接到了简哥的电话。

“程以鑫,开门。”

简哥站在门外,一脸严肃。我把他让进来,他一手关门,另一手就抓上了我的肩膀。

“当年的事,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?”

突如其来的询问让我有一丝无措,但很快我就嬉皮笑脸地拍上他的肩膀。

“冤枉啊简哥!我小时候开裆裤的颜色都告诉你了,我还能对你有什么保留?”

“收了吧,这还是我教你的。别拿应付媒体的那一套应付我。早上飓风周刊也收到匿名信,说要揭开你十三年隐藏的真面目。你说,你隐藏什么了?”

我隐藏的不是别的,正是我自己。但这个秘密,我要带到坟墓里去。

“放心吧,能说的不能说的我全都告诉过你了。要真的有什么,早有人找上门来了。隔了十几年才来,还能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呢?”

“正是因为十几年还有人纠着不放,我才更担心你!”

看我还是一副嬉笑讨好的模样,简哥给了我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白眼,撂下狠话摔门出去了。

“这事儿没完,你等着!”

10

第二封匿名信来得很快,同样的黑色信纸,拼贴内容。

【你不是很喜欢猫么?东湖公园,广场花坛。】

喜欢猫的不是别人,正是我哥。虽然说双胞胎有很多与生俱来的相性,但我和他对待猫真的是天差地别。他喜欢得不得了,不论在哪里看到都会停下来逗弄一番,小区里很多野猫也跟他亲近得很。反之我猫毛过敏,尤其是换季的时候,碰到不小心粘在他身上的猫毛,都会打喷嚏流泪很久。也可能是这个原因,那时候我不太愿意跟他过多相处。

东湖公园是当年我家附近的一个小公园,虽然叫东湖,其实只有个小池塘。程以鑫每天都要穿过这个公园到公交车站,再坐车去顺德普高。有一阵儿他说在东湖公园发现一只非常可爱的猫,还三番两次试图带我去看。

“跟我去吧!就算再不喜欢猫,看到它都会忍不住想要摸一下的!”

我当然是冷着脸拒绝,好不容易到周末,我可不想一天都在流泪打喷嚏中度过。

程以鑫因为这只猫开心了好久,但因为我的过敏症,也忍住没有带回家来养。每天早上出门,明明吃了早饭,还是要装些面包饼干之类的带走,也不知道那只猫有没有被他喂出病来。

他出事前没多久的一个周末,本来高高兴兴地出门,但还不到一个小时就回来了,整个人失魂落魄,手里的面包也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。

“怎么了?你的猫终于吃腻了面包,背井离乡了?”

他抬起头看着我,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。

“以清,它全身是血,被人藏在花坛里。”

发现程以鑫脸上有伤之后,我曾经怀疑过这只猫的死是否跟他被霸凌有关,但思来想去也没有想出这两件事之间的合理联系。看到信上的内容,我一瞬间想通了。

金朝阳!

写信的人知道程以鑫喜欢猫。我年初拍电视剧被曝出猫毛过敏,只能无实物拍摄,还被影评夸赞演技精湛,我的粉丝也拿着这一点好一顿吹嘘。

现在知道我猫毛过敏的人满世界都是,但知道程以鑫十三年前喜欢猫的人却不多,还知道东湖公园的花坛,那就只有一个人。

杀了猫的凶手。

都说要小心虐待动物的人,轻视生命的初步表现就是虐待动物,对生命麻木的时候,人命在他们眼里也掀不起一丝波澜。

在公园里杀了猫,回学校继续欺负我哥,最后让我哥的生命永远定格在十五岁的,就只有那个人。

但我已经不是十五岁了,当年的冲动我也不会再来一次。我消沉的时候,敖三曾经抱了只猫来逗我,我没有躲开,只是抱住那只温温软软的小毛球忍住喷嚏默默流泪,敖三以为我是受了刺激,赶紧把猫带走,以后也没有再提猫的事情。

媒体报道我猫毛过敏的时候,敖三还打过一次电话给我。

“要不是这几年看着你,我真的快怀疑你是程以清假扮的了。”

“你又胡说!我那时候拍戏累死累活,免疫力低下。别说猫了,你拿个毛绒玩具过来我都能过敏而死。”

“行行行!阿大您辛苦了!小弟请您吃饭给您补补身子。”

敖三这个闹闹哄哄的性格,有几次差点儿带得我原形毕露。但他记不住事儿,也没注意到我那些不经意间露出的破绽。只是有时候他会突然静下来看着我,然后又扭头沉默。

11

收到匿名信的第二天,我才打电话告诉敖三。不是我沉得住气,而是我每次跟他商量当年的事情,都要格外小心地思考一下话里有没有破绽,免得引起他的怀疑。这次我一口气把事情说完,他竟也没有多问,只留下一句,“我知道了,交给我处理吧。”

我也不知道他具体要怎么处理,挂了电话,刚才还能看到阳光的窗外竟已乌云密布。

过了这十几年,我怕打雷的心病已经很少再犯了,可是现在金朝阳仿佛就在不远的暗处盯着我,用沾满我哥鲜血的双手挖着卑劣的陷阱,等着我一步一步地乖乖踏入。我看着翻滚的厚重云层,感觉又是一阵一阵的缺氧和心悸。

掏出钥匙,打开尘封许久的书桌抽屉,里边静静躺着的是我跟我哥最后一张合照。之前每到雷雨天,我都会借口支开所有人,悄悄攥着这张照片缩在角落,仿佛这样,他就能穿过风雨来到我身边,还是像当时一样轻声对我说,以清,别怕,我一直陪着你。

一声惊雷,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猛地一缩,手心的力气越来越大,似乎要将这照片揉进骨血之中。哥,这次无论如何,我都不能放过那个畜生。

正当我思索如何将刘朝阳绳之以法再碎尸万段的时候,门铃突然响了。什么人能这个时候来找我?大楼的保安必然不会放无关人员进来,难道是简哥又听到别的消息,赶过来又要收拾我了?

我一脸认命地爬起来开门,竟然意外看到一张陌生的脸。不过从这一身黑衣来判断,他可能就是大楼的保安队长本人。

“你好,程先生。我是AZY公司一级特保,三哥派我过来保护你。”

八九不离十。我恍然记起刚才手机一直响,但我状态不好,全都无视了。果然,屏幕上一连串的信息和未接来电,全是敖三的名字。

呵,说让我交给他,竟然就是派个特保给我。我每天的生活轨迹都在各种镜头之下,还能出什么事。他可能是害怕程家的基因里都带着冲动,所以找个人24小时盯着我,以防我突然提着刀出门捅人。但这一点我还是很感谢他的,毕竟我目前对自己的忍耐力也不是很自信。

这个达西个字很高,从进门开始就没有多说一句话,表情也总是很严肃,但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。或许是因为脸看起来还像个孩子,或许是给我擦冷汗时地过来的皮卡丘手帕,抑或是因为黑衬衣左侧绣着一颗戴着墨镜挥着翅膀的大橙子。

但不论如何,他是敖三派来的人,肯定有他的原因。既来之,则安之。现在的重点,是等着金朝阳继续撒网。

12

最近我的状态很不好,总是走神,神色也经常严肃得吓人,网上甚至还有些粉丝猜测我是不是受了活动主办方的欺负。简哥好几天前就感觉到了,可是他一直在忍,估计想看我会不会很快调节过来。在一次活动结束之后,他坐在保姆车后排问我,最近是不是太累了,要不要休息一下。我手里攥着一沓五颜六色的粉丝来信,在他问第二遍的时候才听清他说什么。

自从匿名信事件以后,粉丝的来信都会由公司专人拆阅,发现没有问题才会转交给我。距离上次的来信已经过去将近三周,金朝阳还是没有下一步的动作。我现在每天甚至想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冲到大街上,大喊金朝阳的名字,让他出现在我面前,就算他带着刀枪棍棒,也总好过就这样等了十三年,又不清不楚地让他消失。

我拒绝了简哥的提议,虽然这样会损害到一些人的利益,但是我已经不能回头。我一路披荆斩棘收获的这一切,只要是为了程以鑫,我都可以头也不回地抛开。我要更多地出现在各种新闻报道里,让金朝阳一遍一遍地看到我,刺激着他不要退缩,尽快实施他的计划。我相信这些年,不止是我在无尽地恨着他,他应该也深深地憎恶着我——如果不是我当着他小弟的面狠狠地揍了他,他不一定会被刺激到拔刀杀人的地步。

我们两个,身上都背着深重的罪孽。

敖三那边的调查陷入了僵局。这些年虽然寻找金朝阳的收获不大,可是五年前金父的后台落马,生意上又接连投资失败,资金链断裂,家族企业宣布破产,金家一落千丈。可就算家中天翻地覆,金朝阳也始终没有露面,甚至连他落魄的父母都没有他的一丝音信。只能说善恶终有报,养出这么一个祸害,就应该能看到自己会如此收场。

如今金朝阳犹如鬼魂一般突然出现,我们也无法确定他是否人在国内,有什么同党,有什么势力,竟可以避过敖三设置的重重关卡,把匿名信不留一丝痕迹地送到我手上。

因为通告太多,我一直没有见到敖三,只有达西跟在我身边,随时跟他汇报我的情况。我跟敖三在这期间也通过无数次电话,设想了上百种可能出现的局面,也筹划了无数应对的方法,但是刘朝阳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,我的神经已经快绷断了。

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,金朝阳用了一种近乎自投罗网的方式登场了。

C市近几年有不少新兴的产业,尤其是刘家的势力分崩离析之后,更是为年轻人留下了创业的温床。其中有一个厨具品牌,走的是高端路线,致力于打造智能厨房,一套机器少说也有十几种烹饪功能,又小巧又有设计感,很受年轻人的追捧。就算价格不菲,也有一些收入不高的小夫妻宁愿省吃俭用,也要置办一台在家里装点台面。

原本我的生活都有助理操心着,跟这种厨房用品是搭不上边的。但是这次厂商想请我拍广告,简哥考虑到代言厨具还能打造一个居家暖男的人设给我,就来找我商量。我正处在这个节骨眼上,自然是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。

为了表现诚意,厂商代表把正式的商谈定在市内最好的酒店里。所有的环节都进行得很顺利,合同签好字之后,对方的负责人突然提出,受到了委托,想请我去隔壁包房见一个人,并再三保证绝对会负责我的安全。这个提议很不寻常,我本要拒绝,可是开口的一瞬间脑海中突然闪过几帧画面,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,但还是一字一顿清晰有力。

“好,我去。达西,你别跟过来。”

13

看着面前牢牢抓住我手腕的人,我不禁有些头疼。敖三的人确实厉害,说是贴身保护,果然是分秒不离,说什么也要跟着我进去。如果这间房里真的是我猜到的那个人,达西绝不能听到我们的谈话。

“我是你的雇主,你得听我的留在这里!”

“程先生,三爷才是我的雇主,我都听他的。”

“敖三是你老板!他把你派给我,你就要听我的!”

“我的雇佣费您可没有出,您说我听谁的?”

事到如今根本说不通达西,我只好迂回一下,拨通电话,让他老板亲自跟他说。

“我的敖大老板,你快告诉他吧,我先进去了。”

就在达西从我手里接过电话放松警惕的那一秒,我迅速把门推开一条缝,闪身进去就从门内落了锁。我怎么可能真的打给敖三,跟我一个获奖演员比起来,这个特保还是嫩了点儿。

“哟,大明星,您这是哪一出啊?”

我转身走到长桌的另一侧,调整好呼吸,拉开椅子坐了下来,才抬头去看对面的人,“都按你说的,我一个人来了。”

映入眼中的并不是记忆中那张扭曲的脸,我在脑海里搜寻了许久,也不记得曾见过这个人。

“认不出我了?我可是认识你,程以清。”

这句话不亚于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,他竟然知道我是程以清,可我对他的身份却一无所知。

“听说你一直在找我?我前几年换了张脸,国外也不是那么好混的,每天奔波,比你这种大明星辛苦多了。”

“你……金朝阳!”

“哎,这个名字我也早就不用了,但是你想喊就喊吧。你也别这么瞪眼睛吓唬我,当年你哥的事儿可是早就结案了,我在里面也蹲了一年,谁也不欠谁的。”

我无数次想象过与金朝阳对峙的场景,可是他敢这样光明正大地出现,我不知道他手里还握着什么底牌。

“你当年敢说自己是程以鑫,你这可是在法庭上做伪证啊!起码要三年有期徒刑吧?一个正能量的公众人物,大家要是看着你跌下神坛,那得多刺激?”

他话语中的得意把我残存的一丝理智也抽离出去,如果没有制裁他的合法手段,倒不如现在就让他为我哥偿命!可是挥出去的右拳却被他轻松地挡了下来,我还没有看清他的动作,右肩就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,视野里天旋地转,整个人就被摔在厚实的地毯上。

“当年你还是很厉害的,现在还想打我就不容易啦!想替你哥报仇吗?想杀我?别傻了。现在的粉丝都不简单,知道被你骗了这么多年,又眼看着你变成杀人犯,你觉得她们会怎么对待你的父母?对了,你父母也不知道你冒名顶替吗?”

肩上传来的疼痛已经不算什么,如今我全部的弱点都被他捏在手里,足以让我任由他摆布。我这二十多年的人生就像是一场闹剧。他在电脑键盘上敲了一阵,又不疾不徐地开口。

“我可以帮你个小忙,替你守住这个秘密,公平起见,你也得帮我个小忙。”

金朝阳把我脱臼的肩膀复了位,从地上拽起来,按在桌前的椅子上。我面前是一个满是外语的网页,虽然我看不懂文字,但是有些像银行转账的页面。

“人生无常啊!我前一阵儿搞砸了老板的事情,现在有个漏洞要补,还好从电视上看到了你,我的大救星,你可要借我这笔钱。”他用手指在网页的两个输入框上,“这里卡号,密码,Ka-ching!皆大欢喜。”

“我卡里没有一千万美金,输了密码也转不出去。”

“别耍花样!”金朝阳声音突然间拔高,“我查到你电影的片酬刚到,你考虑好后果!”

我只好当着他的面输入了信息,果然弹出了余额不足的提示。“我没有骗你,我转了一部分给几个基金会,现在还剩八百万左右。”

他开始有些狂躁,嘴里念念有词地做着一些计算,眼球也爬满了血丝,看起来十分狰狞。突然间他出手掐住了我的脖子,力道出奇的大,我竭力抓住他的手腕想掰开他的手,却只能徒劳地留下几道抓痕。缺氧渐渐夺走了我的力气,心跳声震耳欲聋,就在我以为会这样死去的时候,他却松手了。

“八百万就八百万!再出问题你就跟我一起死!”他把电脑转向自己,我虽然看不到屏幕,但是借着大口呼吸的空档,从侧面可以看到他敲下的按键,多亏这几年没日没夜地背台词,我牢牢地记下了一连串字母和数字。

终于收到转账,他像是松了一口气,对着窗户的反光整理了一下衬衫,收起电脑走向门边。我只是坐在原处,视线随着他移动。开门之前,我听到他说,“程以鑫,以后就不用再见了。”

14

我心里却知道,这不是最后一面。他就算现在走了,也逃不出我之后的安排。金朝阳千算万算,却最终为自己挖下了坟墓。他以为我不敢报警,可他却算漏了,我为了程以鑫,什么都做得出。

我哥走了之后的这些年,是我抛弃了程以清的身份偷来的人生,这第二次人生,是时候还给他了。

“阿大!你还好吗?”

看着金朝阳走后冲进来的身影,我有些不敢相信,但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。

“三儿,刚才出去的就是金朝阳!先追他!不能让他出国!”

“放心,达西已经把他按住了。”敖三脚步不停,径直走到我身边查看我的情况。“脖子上怎么了?他干的?”

“没事,你先听我说。”我按住敖三伸过来的手。从达西被我锁在门外到现在,不到半小时的时间,他竟然穿过了大半个城市赶到这里。今天过后,我的世界就会天翻地覆。有些话,不能通过媒体,也不能通过警方,必须我亲口告诉他。

“三儿,我是程以清。”

我跟他对视了两秒,却突然不敢继续去看他的表情,但我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僵硬。他深吸了一口气,有些颤抖地来摸我的后脑,“阿大,你说什么胡话?以清早就走了,你是不是被打到头了?先让我看看。”

可我感受得到,他并不觉得我在说胡话,只是机械地做出一些反映来掩饰自己的慌乱。

“当年警察把我和我哥搞混了,”我已经有些哽咽地说不清话,但事已至此,只能把真相告诉他,“你们来的时候,我已经没有办法解释。都是我当年犯下大错,害我哥替我挡了那刀。该死的人就是我,我……想替我哥活着。”

“你……你够狠啊!”敖三还是单膝跪在我旁边,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么一句,他低着头,我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
“三儿…”

“你别喊我!!”他突然大吼一声打断了我,从我认识他到现在,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。我不寒而栗,今天我除了失去程以鑫的身份,可能也要失去他了。可我根本没办法让他原谅我这个一直骗了他十三年的所谓的兄弟,我甚至连一句道歉都说不出口。

“金朝阳从我这里转走了一大笔钱,我现在要告他,就必须回到程以清的身份。”我扶着桌子站了起来,“让达西把他交给警方吧,我现在就去报案。”

敖三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,我想扶他一把,但现在的我,可能没有资格再去碰他。

“虽然明天就会有铺天盖地的报道,但我还是觉得应该亲口告诉你。以后若是不想见我……”这句话我不知道再接着说些什么。不论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面,我作为程以清的人生早已完结,如今作为程以鑫的人生也就此结束,剩下的只有报复和赎罪。我亏欠敖三的,怕是再也还不清了。

“还好……”

我以为自己听错了,可是那略带哭腔的呢喃,确实是敖三的声音。我一瞬间再也无法压抑眼眶里的泪水,随后那个拥抱的力量和身体的温度也让我更加确信这不是我的幻觉。

“还好不是你。”

敖三又重复了一遍。我感受到他手臂上的力度越来越大,勒得我有些生疼,可我却没想让他放开。我伸出没有受伤的左臂回抱住他颤抖的肩膀,轻轻地一下一下拍着他。

“十三年了,你就一个人默默扛着,你个傻X!”

知道我过得艰难,还要骂我。

“以清,还好不是你。”

15

敖三陪我站在老旧的单元楼下面,也没有出声催促我,只是沉默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儿。

出道以后这么多年,每天起早贪黑地工作,就连过年都很少能回家一次。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跟父母之间还横着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。我总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,是从我身上寻找着另一个人的身影,有时候又觉得,他们是不是在怪我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兄弟。

我高中毕业后,他们又搬回了原来住的地方,我和程以鑫的屋子都被收拾到变故之前的样子。我每次回去,站在那两个房间门口就会感受到铺天盖地的压抑,久而久之,我回去得就越来越少。

可是今晚,我不得不上楼去面对逃避了多年的事实。

“我……我上去了。”

敖三笑了一下,“别搞得跟英勇就义似的。手心手背都是肉,叔叔阿姨肯定能理解的。”

我扯了扯嘴角,只能硬着头皮上楼。

我没有提前打过电话,只是算着时间就来了。父母的作息一向很有规律,现在应该早已吃过晚饭,所以我开门进屋的时候,他们都是一脸惊讶。

“你怎么回来了?吃过了吗?妈给你热碗粥啊。”

我妈说着就要从沙发上起身,我连忙出声阻拦,“别忙了妈,我吃过了,我……我有话跟你们说。”

可能是看我神色很不自然,她还是起身关上了电视,回到我爸身边坐下,“怎么了?一回来就这么严肃?是工作遇到什么事情了吗?”

我跟父母也大半年没见了,每次回来,都感觉他们又苍老了一分。看着他俩关切的神色,我更是无从开口。沉默了许久,我还是慢吞吞地走到他们面前,跪了下去。

“这孩子!你干嘛呢?”我妈看我这幅阵仗,身子向前一倾就要过来拉我,我向旁边躲了一下,现在若是不说,接下来我就更没有勇气开口。

“爸,妈,其实我才是程以清。骗了你们这么多年,我……”我再也说不下去,又不敢抬头去看他们的反应,只是一个人默默地跪在那里。我的大脑只剩一片空白,但不论接下来发生什么,我都得接受。

渐渐地,我听到妈妈的啜泣声越来越大,我抬头,就看见我爸搂着她,脸上也有纵横的泪水。

“以清啊,你终于肯说了。妈妈……是妈妈对不起你啊!”她拍拍身边的位置,“过来坐吧,傻孩子,天底下哪有不认识孩子的父母啊!”

我还是无法理解现在的状况,这十三年,为什么就任由我冒充程以鑫,一直不说破呢?

“当年我跟你爸知道你们出事了,很多事情都无暇细想,只是忙着配合医院和警方到处签字办手续,你又沉默得厉害。等法医尸检结束,把你哥眼睛上取下来的隐形眼镜交给我的时候,我们才发现弄错了。但是那时你已经录了口供……我们要是拆穿,你也是要坐牢的啊!”说着说着,她又是泣不成声。

“这事儿全都怪我,我跟你爸商量,想等案件结束再跟你聊聊,可是没想到你这孩子,竟然一装就是十三年!你不知道,每次你回来的时候,我这心里,就跟刀割一般的难受啊!”

“妈!我怎么有脸说,都是我……是我害死了我哥啊!如果不是我当初自作聪明,去招惹金朝阳,我哥怎么会……是我害了他!”

“糊涂!”我以为我爸接下来这一巴掌我是躲不过了,我咬紧牙关认命地闭眼,却听他接着说,“你没有错!你去保护你哥哥,你错哪儿了?你哥的死,是那个金朝阳的罪!爸爸妈妈都明白,你哥哥肯定也明白,你怎么就这么糊涂!用这个理由折磨自己?说到底,是我这个当爸爸的有错啊,让你这些年受苦了。”

我这一生的不甘和委屈,仿佛就在这一刻消散,我一直畏惧的,逃避的,都看在父母的眼中。我远离他们这么多年,我们却一直如此贴近。

那天晚上,我们三人就靠坐在那间小小的客厅里,低声商量着今后要面对的风雨,这不是我预期中的场景,却比梦境还要温暖。

16 完结

公司在各种猜测沸沸扬扬的第三天就安排了媒体见面会,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简哥。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出言责备我,只是在我上台之前,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。我一身黑色西装出席,坐在麦克风后面,足足陈述了二十分钟,将所有能够公布的信息事无巨细地交待了一遍。面对一刻不停的闪光灯,我无数次地说着道歉的话语,我对不起公司,对不起合作方,对不起曾在这个圈子里遇见的每一个人,更对不起一直支持着我的所有粉丝。最后,我宣布了无限期退出娱乐圈的决定。

我换回了程以清这个名字,以受害人的身份参与了金朝阳的庭审。他从我这里勒索成功的八百万美金,由于数额特别巨大,再加上他曾经有过持刀伤人的案底,本来要判他无期徒行。可是抓到他的时候,民警察觉他的暴躁有些类似毒品的戒断反应,后来经过多方调查比对,竟然查出他曾经参与了一起特大毒品走私案,借助整容一直在逃。这些罪证林林总总加在一起,最终将他送上了死刑的末路。

宣判的那天清早,我独自捧着花去了东郊公墓。天空出乎意料的晴朗,我爬上一级一级的石阶,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林,却发现哥哥的墓碑前早已有人等我。

“就知道你会来这儿!我已经跟你哥好好地夸过你了,你也要当着你哥的面感谢一下我这么多年的照顾吧?说吧!我准备好了。”

看着敖三那一脸灿烂的微笑,我酝酿了一路的情绪被他吵得烟消云散,我恨不得踹他一脚。

事实上,我也真的踹了。他蹲在地上,抱着小腿直哼哼。我弯腰把花放在墓碑前面,15岁的程以鑫看着我,安安静静地微笑。

“喂,你说要来我公司做特保,我可不能答应你。”

“你还嫌弃我?别人求我我都不去!”

“就你那小身段儿,平时唱歌跳舞的,能行吗?”

“呵,你跟我扳手腕儿哪一次赢过?”

“哎,您别说!今天天气还真不错啊…”

我看着身边这个装作四处看风景的人,恍然觉得,也许我的第二人生,才悄悄开始。

【END】

后记:这篇文章是我从11月6号编到11月18号的一个小故事。这周没有新一集看,我就把之前连载的放到一起整理修改了一下。可能有些人会问,金朝阳和那个厨具公司到底有什么联系?我本来想写出来的,但是让反派强行解释来龙去脉不符合我的文学审美23333如果真的有人想看,在评论里告诉我,我会写个小番外出来解释一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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